【2017.07.23】果陀劇場《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》典藏加演場




只有兩個演員的舞台劇,卻加演了兩百場。
沒有猶豫就買下最貴票價,選了第二排,舞台正中間。
回頭一望,幾乎座無虛席。
可能坐得太靠近,沒特別感覺到燈光三明三滅就開始了。

開演前,舞台上方的白色牆板,以黃褐色燈光投射出楓葉的輪廓。
故事從秋天開始。
飾演米奇的卜學亮首先走出黑暗,順著弧形的舞台走下,說起與教授在學的日子。
他彈琴,飾演莫利教授的金士傑,隨著樂曲的變化,舞蹈而來。

他是他的學生裡最年輕的一個,總愛開老爺車遊蕩,叼著一根三年來從未點著的菸。
他渴望成為爵士鋼琴手,而他總在琴房外聽著。
他們總愛午餐約會,鮮蛋沙拉。

米奇稱他為教練。
莫利說,每個人都應該要有一個教練。



畢業後,米奇忙得忘了自己的承諾。
當時,他明明說了兩次,「我一定會和你聯絡。」

直到莫利生病,米奇才出於義務性的探訪。
他一邊開車,一邊拿著手提電話討論公事。
──那個讓他忙了十六年,再也沒跟教授聯絡一分的公事。
彎進巷口看見蹣跚的莫利,不是上前攙扶,卻是鑽進腳下空間繼續通話。

莫利非常高興地迎接他,說了好幾次「哎唷」,那聲音裡的喜悅簡直要飛上了天。
而米奇卻不時確認手錶,讓整段會面的行為都只是敷衍。
從這幕開始,我竟眼淚盈眶。
當他起身說要離開,我看見莫利眼裡的失望,和我回憶中的場景重疊。


有時候,許久未見的長輩也用那樣的喜悅眼神看著我,
如莫利的熱情急忙問問近來可好,而我也就和米奇一樣,隨意應和幾句。
然後他們眼神閃過一黯,卻仍然說,沒關係沒關係,去忙吧。
而我總是故意假裝沒聽見,語氣裡的落寞。



第一次重逢,米奇顯得手足無措。
也許是不想看著崇拜的人漸漸死去,他才刻意避開。如同麥克叔叔死亡那時。
但後來,出於愧疚,米奇時常過來探望莫利,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。
他們說好,在每周二碰面。
如同過去在學的時間。


印象很深的其中一幕,莫利說他參加了自己的葬禮。
喪禮上,朋友們會說說他的優點他的好。
莫利認為,這些美好的對話,他聽不見,那不是很可惜嗎?

講到葬禮,其實很不喜歡台灣對於告別式的氛圍。
德國的告別式就很溫馨。
他們會聚在一起聊天,講講逝者的優點或曾經作過的好事糗事,以此懷念。
噢,聽說台灣原住民對於死亡一事,似乎是會喝酒慶祝的。
慶祝亡者得到解脫,恭喜他走完了如此艱難的人生道路。

沒有人規定,離別的場面一定要嚎啕大哭。
我喜歡這種緬懷方式,如果真有魂魄在場,一定也會笑得東倒西歪。這樣多好。



最初,當莫利提起死亡時,米奇總會激動地制止他。
「死亡並不是一個骯髒的字眼。」他說。
接著,他們陷入沉默。

戲裡面有很多時刻,像這樣停留了幾秒。
滿喜歡這種設計,讓觀眾停下來咀嚼消化,而不是只有吸收。
時間彷彿凝結,那瞬間聽不見任何鼻息,卻能感覺到每個人心臟被緊揪的鼓動聲。

對於死亡,
我們絕口不提,怕實現。
我們避而不談,怕傷心。
但其實我們都一樣,正在逐漸死去。


莫利甚至跟米奇聊起了墓誌銘的內容。
我想起有個人也總是幻想自己葬禮的形式,以及墓碑上要刻些什麼。
每當他講起身後事,都像是聊著茶餘飯後話題般的輕鬆。

死亡,是人生必經的過程。
闔眼後就再也無法對自己的人生指手畫腳,那麼,就在那之前好好交代吧。



在他們兩次的道別之前,莫利用德語送了米奇一句話。
那句德文,是怎麼說的?
「不要把你的光芒藏在量米的漏斗裡。心的光芒。」

米奇拋下爵士鋼琴手的夢想,就如同將心的光芒給隱藏了。
又或者,我們都是被時間的急促腳步影響,忘了初心真正的節奏。
但,人生就是難在這裡。



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再見。」
「一個擁抱,是可以得到額外加分的呀!」

那年畢業時,莫利給了他一個擁抱,米奇卻手足無措的,稱不上是回擁的拍拍他的背。
然後,米奇在他頭上一吻。
那成了他們道別的方式。

這段話後來也出現在莫利即將離開人世時的道別。
但他已經沒有力氣給他一個擁抱。
最後,米奇親吻了莫利的額頭。


在蘇打綠休團前那一整個下半年的瘋狂,我說,謝謝他們花了很長的篇幅和我們說再見。
無論何時,都應該好好的說再見。
因為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;又或者,從此再也不相見。

我很喜歡的編劇徐譽庭老師在《妹妹》裡,安排了一個遺憾。
奶奶辭世那天,戴耀起離開家門前,什麼話也沒說,只是對看了一眼。
他懊惱著抱頭痛哭,不停喃喃自語,為什麼沒有跟她說再見。
「千萬不要忘了,要跟妳心愛的人說再見。」


莫利教了他如何道別,而米奇,用了十四堂課的時間,和他好好說再見。



從來沒有看過《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》,無論書籍或電影都是。
也因此,不會被已知的劇情走向干擾,而能專心讓演員帶領。
兩個演員都非常強大,出演了上百場的默契更是不在話下。
因為坐得近,完全能將他們細微的表情收進眼底,整場下來真的非常過癮。


金士傑將漸凍症患者詮釋得非常細膩,無論聲音、表情、肢體,甚至呼吸。
當莫利換場時,即使台上一片漆黑,仍然由工作人員推送輪椅或攙扶,而不是自己行走。
用全身的細胞讓自己成為那個角色,完全不讓觀眾有出戲的空間。

我認為最強大的一幕莫過於吃沙拉那段了。
他用顫抖的手握住塑膠叉子,失去控制而讓水煮蛋和生菜四濺,怎麼樣也送不到嘴邊。
眼裡也從一開始的雀躍,到後來難掩失落與羞憤,但他最後笑著說,待會再吃好了。
與此同時,米奇在一旁焦躁的踱步,最後背過身去不忍卒睹。
直到整個碗灑落在地,他才用裝作沒事的尷尬笑聲,一邊附和莫利的話,替他收拾。

我也很喜歡米奇走進廚房的聲音設計。
演員拿著道具穿進一旁的黑色簾幕,但同時還在講著台詞,
聽起來非常有立體聲效,彷彿他真的進了廚房。

米奇每次都會帶著莫利最愛的鮮蛋沙拉,而每回,莫利也都滿心歡喜的收下。
直到後來發現,他一盒都沒有吃過,卻都存放在冰箱裡,沒有丟棄。
在米奇質問的語氣中,卻能聽出一點心疼。
「因為你每次都那麼開心的帶來送我啊。」
他捨不得丟掉他記得他的喜好、他對他的好。


另一邊,卜學亮詮釋的米奇,
有層次地演出了年輕時的血氣方剛,進入職場的世故,以及與教授接觸後的溫良。

「你跟你的心靈,能夠和平相處嗎?」莫利這麼問他。
那一瞬,我還沒能理解到有什麼含義。
仔細咀嚼後發現,所謂和平相處,就是不被選擇給拉扯。
而我始終做不出堅定的抉擇,我跟我的心靈,總如戰爭般相處。

米奇在工作與生活之間取得了平衡,將失衡的心靈重新調整。
我呢 ?是否因為選擇不了,只好選擇繼續在嘈雜的心聲間載浮載沉?



其實很不喜歡看這種會惹人痛哭的戲碼。
但從下半場開始就止不住的眼淚,連雙手的手心手背都無法擦乾。
還好是一個人看戲,更能洩得痛快。
無聲的大哭了一場,散場時的眼瞼沉重,心情卻異常輕快。
也許偶爾,需要一個理由,給情緒一個出口。


很純粹的一部舞台劇,兩個演員,一桌二椅。
在好幾個停格瞬間感到呼吸一窒。
在好幾個流淚的同時又笑得開懷。
第一次體會到何謂看不清表情的模糊視線。


莫利逐漸腐朽的身體,卻開著最燦爛的生命之花。
米奇近乎腐朽的心靈,在槁木死灰當中重生。

「等我死後,換你來講,我來聽。」
最後一幕,綠色大樹下,米奇彈琴,莫利在草原上舞蹈。
至今仍然在我的記憶裡旋轉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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